曹金佩：出生于1934年12月，1956年8月-1962年2月留学苏联，就读于列宁格勒电工学院（今圣彼得堡国立电子技术大学）。回国后，从事导弹无线电控制系统设计工作，先后参与“东风二号”导弹研制和红旗系列导弹的研发，任上海航天局804所主任设计师，同时参与海军驱逐舰技术研究。所负责的项目“红旗九号照射系统”于1991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航空航天部颁发的科技成果一等奖，“红旗九号照射系统与半主动雷达寻地导引头技术”于1992年获国防科工委颁发的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同窗共赴，肩负国之重托
我出生于农村，父母都是踏实勤劳的农民，高中就读于江苏泰兴中学。早在中学时代，我就成为了党的一员。
回溯至1955年，为响应国家号召，我在江苏扬州参加了留苏选拔考试，那是我生命中的分水岭。这场考试是与高考同步进行的。经过激烈角逐，我如愿进入了北京留苏预备班学习。我们那一届留苏的同学比较多，大概有三四千人。其中来自沿海城市的同学比例较大，尤其繁华的上海最为众多。学校十分重视学生的身体素质和思想品德，在参加留苏选拔前，我们就要提交招生体检表，并进行一系列的政治审核，预备班就读期间，学校还要组织体检和政审。在这一届留苏预备班共有四位来自泰兴中学的同学。
经过了一年留苏预备班的学习，1956年，我正式开始了在苏联的留学生活。到国外后，我们几个泰兴中学的校友经常结伴出行，在陌生的城市，有熟悉的乡音为伴，能慰藉我们对故土的思念。同学之间互相扶持，彼此照顾，虽然身处异国他乡，却不感到孤单。
国防誓约，从电信到军工
留苏预备班的每一届学生都按计划被分配到苏联的各个不同城市、不同大学和研究机构学习。我被分配到列宁格勒电信学院学习。然而，就在电信学院学习一年后，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1957年，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超额完成，建国之初落后的工业面貌已为之改变，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全面展开，中共八大提出集中力量发展生产力的主张，要把我国尽快从落后的农业国转变为先进的工业国。国家非常重视我们这批留苏的学生，不仅要学以致用，更要适应国家发展的需要。1957年，为了重点发展军重工业，对留苏学生所学专业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放缓了一些专业的学科发展，而将重点放在与国防工业紧密相关的专业。我和一位来自山东的同学一起被调换到了列宁格勒电工学院就读导弹控制专业，重点学习当时最先进的V-2地对地导弹。我主要学习的是导弹无线电横偏校正系统。二战末期，德国研发了无线电校正系统，大大提高了导弹的命中精度，这项技术在当时是最先进的技术，而我们作为中国留学生也能和苏联同学一起学习这项技术，真的是非常幸运。与我同一批的中国留学生中就有四个人学习了无线电横偏校正系统，由此可见当时中苏关系之友好。
负笈千里，难忘青春岁月
在苏联留学的日子是我生命中宝贵的财富。相较国内，当时苏联的生活条件会更好些，我们本科生每月能领取五百卢布的生活费，物质方面不成问题，并且每月其实都能存下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们很多人都把存下的钱捐赠给了使馆支持国家建设，也包括我在内。国家领导人也曾在前往苏联时看望中国留学生，刘少奇同志到访列宁格勒时就接见过我们。面对国家的殷切期望，大家更是下定决心，要学有所成，报效祖国。
苏联严谨的教育体制与浓厚的学习氛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联的老师们教学水平都很高超，他们往往对课程内容了如指掌、精通各种技术原理和操作规范，并能在课堂上深入浅出地解释一些复杂的概念。有些老师不仅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基础，掌握严谨的教学方法，而且充满激情和责任感，为学生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的同时，还培养了学生的实践能力。我们白天上课，放学后完成家庭作业。其实，写完作业后便可以休息，但我们不愿浪费丝毫学习的时间，对知识的渴望使得几乎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自觉前去自习室学习，只有极个别的人疏于学业。当然，也有极少数的苏联同学会出现考试作弊、学习不够认真的情况，但大部分人都勤奋刻苦地钻研求学。每个班都有几个专业精神极高、学习出类拔萃的苏联学生，他们是我们心中的榜样与目标。
苏联的教科书籍也极具特色。在求学生涯中，为全面了解专业知识，我不仅阅读俄文资料，还会翻阅英美文献。我的感触是英文书目从论述原理方面来看略有欠缺，注重定义与应用，但很少分析原理与成因；而俄文书目则十分注重原理的论述，透彻详尽地阐明与推演，使我常常豁然开朗。每当想要研究某个内容时，我更喜欢看俄文的资料，它往往说得更加全面，一读便知，大大提升了我掌握知识的效率。
除却紧张严肃的学业，我们还时常奔赴苏联的农庄、农村，参与劳动建设，这都是由学校和教委会组织的。苏联地广人稀，于是那些空置的土地便成为我们劳动的场地。我们被委以重任，处理起了茂盛的草地并饲养牛群。草场的边缘环绕着一圈茂密的树林，若是没有人照管，这片树林就会蔓延至农场，对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造成阻碍。于是，我们义无反顾地走进这片自然，助力农场的清理工作。伴随着斧头砍木的节奏，我们将木材一块块搬运到农场，这一轮劳动耗时大约一个月左右。学校也租下了一些房子，供我们学生在其中烧饭进餐，这是我们劳动后的小憩之地。
除了学校组织的活动，我们中国留学生还常常自发地投身于当地的建设。有一次，当地的电线杆松动了，我和同学们毫不犹豫地投入修复工作。修复完毕后，当地人甚至会付费，这似乎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付出劳动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尽管这笔酬劳并不丰厚。此外，每年暑假我都会前往位于郊区的疗养所度假。苏联时期的疗养所是为工农服务的。我至今还记得，疗养所如同森林中的仙境，郊区的清新空气和葱郁的树木构成一幅恬静的画面。在这里，我们可以尽情沐浴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冬天来临时，疗养所也成为滑雪爱好者的天堂。雪花飘飘，仿佛铺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绒毯，人们沉浸在纯净的欢乐中，感受生活的美好和满足。
假期时我们也会外出游玩，几乎是跑遍了大半个苏联，我去过阳光明媚的索契，碧海蓝天的克里米亚，作为俄罗斯象征的莫斯科红场，洋溢斯拉夫风情的基辅，充满波罗的海风光的拉脱维亚，有“文学之都”美誉的明斯克……我在这些地方感受到了奥林匹克的激情、海滩的心旷神怡、目不暇接的繁华、叹为观止的历史遗迹、心驰神往的自然风光、令人心生敬畏的文化底蕴。在广阔的苏联，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的魅力。
节假日时我们也会抽出课余时间，与苏联同学一起欢度时光。我曾参加过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的庆祝活动，这个节日犹如我们国内的国庆一般盛大。1957年在莫斯科举办了一场青年联欢会，我们班不仅派了代表前去参与此次联欢会，还收获了不少礼品。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同学则加入了各自国家的合唱团，让音乐与友谊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共鸣。这一切令生活如同多彩的调色板，让我们在学习的同时品味到了异国文化的独特魅力。
我的室友们来自世界各地，彼此之间日常交流用语不仅有俄文，还有各种美妙的异域语言。身处异国他乡，我们互相依靠，共同书写留学岁月的精彩篇章。
强我国防，从深空到深蓝
学成回国后，我于1962年5月参军，1965年5月退伍。因为当时航天部门被要求集体转业，因此我只穿了三年军装。
新中国成立后，国防现代化建设可谓是重中之重，在国家财政困难、科技人才匮乏等不利局面之下，大家都满怀着从零做起的必胜信心，共同投入到“两弹一星”的科研工作中。
1957年，中苏关系尚处在蜜月期，按照两国的合作协定，苏联提供给我国两枚P-2教学导弹，经仔细研究，我国仿制出了第一枚导弹，命名为“东风一号”，并于三年后的1960年11月5日在甘肃酒泉实验基地发射成功。此后，我们决心自主研发“东风二号”导弹。如果说“东风一号”是苏联人“给”我们的，那么“东风二号”便是完全由我们根据现有的技术自主研发制造的。从1962到1968年，我一直在从事与“东风二号”研制的相关工作，早在1965年之前，就在宝鸡782厂参加导弹无线电横偏校正系统生产和验收工作，刚下厂时我的心里很紧张，因为这项工作意义十分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最终我们不负众望，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在整个导弹发射试验的过程中，相关工作人员上至总工程师，下至每一个技术人员，人人都对科研负起各自应有的责任，我们部门的系统也从未出现过任何的差错。当时国内各方面都还很困难，但在这遥远的西北内陆，我们的生活依然都有保障。国家对我们的重视与厚待更激发了我们想要为国奉献的决心。
1966年5月，“东风二号”改进型发射试验成功，导弹飞行稳定，实现了二弹结合，圆满完成了任务。“东风二号”的成功发射也标志着我国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科研力量研制先进导弹。
在圆满完成“东风二号”发射任务之后，我又投身新的领域进行探索和实践。1966年，中央军委决定将中低空地空导弹武器系统的研制列入国家计划，即“红旗-61”计划。由于当时海军防空力量较为薄弱，舰艇迫切需要装备性能全面的对空导弹。因为导弹系统是一个复杂的综合系统，需要各门类的技术人员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为了进一步加强上海地区科研力量，一部分人员从北京调任至上海，共同成立上海航天新八院。
我正式来到上海已是1968年。回到上海后，我就开始参与红旗系列导弹的研发。我先后参与了“红旗”3号、“红旗”4号 和“红旗”-16的研发。“红旗”-16在当时已经属于新的型号，一般需要长达若干年的研究周期。
上世纪80年代，为早日实现建设一个强大海军的目标，当时海军想要购置苏联的驱逐舰，并以此为基础推进我国海军军备自主研发。因为我熟悉俄语，又有留苏求学的经历，于是在1985年左右我就开始在导弹研发部门以及海军涉外事务部门交叉工作，其中尤以购置驱逐舰方面工作为重。
中国海军实现军备繁荣昌盛的过程分三步走，步步尽显中国智慧。起初，鉴于我国军舰落后的现实情况，我们先向俄罗斯购置了四艘956型导弹驱逐舰，这个型号的驱逐舰是苏联为远洋战略而设计生产的大型导弹驱逐舰。这四艘军舰中装配了大量武器，包括反舰导弹、舰空导弹等。我全程跟进了这项工作，包括前期合同协商、亲自前往俄方军工厂勘察、验收军舰等。虽然956型导弹驱逐舰的结构在当时已经不是最新最先进的，但对于我们学习来说完全足够。购置回国后我们又进行了多次的试验，结果都是十分理想的。然而，依仗他国并非长久之计，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把自己最先进的技术赠予他国。为尽快实现国防工业的全面发展，中国海军在第二阶段又作出了新的部署——从俄罗斯购买设备与零件，再回国自行组装。其实，组装的过程中会面临各种技术的考验，从先行购置成品舰，继而购置部件组装需要克服一系列的难题。到了第三阶段，中国海军在已经掌握一定技术和经验的基础之上则开始自主研发，步入快速发展时期，实现了从近海防御向远洋作战的转型。我国自主研制了多种先进舰艇，包括驱逐舰、护卫舰、核潜艇等。
中国海军三个阶段发展的连续性和系统性为其强劲成长奠定了基础，体现出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整个过程大约有二十多年。从第一步制定方案起到最终成功自主研发，我一直主要负责舰空导弹的相关工作。虽然过程中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同时还要兼顾上海八院的工作，但我为能见证中国海军的崛起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春风化雨，追忆时光荏苒
岁月如流水，深藏着珍贵的回忆。我保存了从1955年起许多的资料和照片，它们如一本书的扉页，记录着我生命中那段难忘的旅程。留苏预备班时的两张体检表，泰兴中学的合影照片，1957年世界青年联欢会的礼品，留学时期的成绩单和毕业证书，留苏学校的校徽，毕业时受赠的留有校长和导师亲笔签名的纪念品……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在岁月浪潮的拍打下熠熠闪光。
当我返回祖国后，我用北京文学院的信封册为留苏期间学习和生活的照片创建了一个专属的相册夹。每一页都是一道时空的窗口，将我带回那段奋斗和求索的岁月。在电信学院，我们曾有一位同窗兼摄影师，钟爱捕捉影像的他为我们留苏第一年留下了无数珍贵的瞬间。他的镜头定格了我们除草、劳动和运动的片段，记录着我们青春的风采。我还保留自己上学时期的全套笔记本，尘封的字迹承载了我们学子的求知欲望和探索精神。那时的大衣和箱子，仿佛是我曾经奔波时的伙伴，见证着我成长的足迹。
然而，岁月也无情地带走了一些珍贵的存在。我们班级的四个中国同学，其中一位已经故去，一位现居住在北京，另一位则在扬州。他们回国后与我一样，都分配到了北京航天部。与那些同窗之间，有些人我仍然保持着联系，而另一些则因为没有参加欧美同学会，遗憾地失去了联系。朱同学生病住养老院，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还有一些同学已经离去。我怀念他们，如同怀念岁月流转中的星辰。
回顾我的一生，我想用“无愧”二字作答。我在中苏关系最好的背景之下经过选拔，前往苏联学习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回国后又能学以致用，切实地参与重大工作、助力国家发展。我忙碌的一生见证了“两弹一星”的成功和中国海军的崛起，已经感到莫大的幸福！当今世界，各界人士对中俄关系众说纷纭，而我始终坚信，只有中国自己强大了、站得住脚了，提出的想法才有力量，中华民族才能真正立足世界民族之林。当今中国正在为这一目标而努力，我对未来抱有极大的期待。无论是中国与俄国的关系还是中国与他国的关系，毋庸置疑，国家利益总是放在最前面的。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考量，因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是无法像理想的模型一般完全无私的。因此，我们一定要实现独立自主的发展。中国已经具备这样的条件与能力，只要不懈努力，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
当然，近年我还观察到一个现象——年轻人似乎盲目对西方心生向往，只渴望在西方国度开辟新的发展天地。实际上，我坚信国内的环境才是最理想的，当然，他们有着自己的想法，只是年轻人应更审慎地思考，做出理性的选择。
春风化雨，奋斗向前，我的一生见证了中国从艰难起步到如今的繁荣昌盛，我深感自豪与感慨。曾经的我们，不得不向他人学习，甚至复制他人的技术和产品，而如今，我们已经具备了自主研发的能力，站在世界科技的前沿。这一路走来，是亿万人民艰苦奋斗、不懈努力的成果，是一代代中国人攻坚克难、追求卓越的见证。作为亲历者，我深信，中国的明天将更加美好。我们期待着年轻人能够继续奋斗，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自己的力量。
（作者：刘纲：我会留苏分会副会长；姚欣芫、王艳、陈雨婕：上海外国语大学俄罗斯东欧中亚学院学生；王苑：我会会员、上海政法学院教师）